辛木

无声狂啸。

除夕





“七郎,你爹娘是为除掉恶兽夕而死的。”


“七郎,人妖不两立,切记切记。”





七郎满十六那年进了师门。


彼时,夕的传闻闹得沸沸扬扬。每逢年关就大开杀戒的恶兽带走不少人性命,包括前去讨伐的七郎父母。奇怪的是,尽管传闻家喻户晓,可从未有人亲眼目睹夕。只有居民瞧见过被它杀死的尸体,血痕遍布,像利器所为,极为残忍。流言四起,一时间人心惶惶。


还好有除妖师坐镇施法,小镇居民得以重获平安。那位除妖师得知七郎无家可归,便收他为徒,带回去教导。


师门生活很无聊,又或者七郎出身除妖世家,本就出类拔萃,师父教的东西在他眼中过于刻板和小儿科。课业完成后他常跑去后山,除了想要片刻自由,还为见到一个人。


她总会在午后和煦慵懒的暖阳中出现。红枫染遍秋日山林,乔木的黄叶如金蝴蝶般随风飘舞,果实结了甜霜,压弯枝头。她坐在大树苍劲的分枝上,随手捉几片叶子放到唇边,吐息便化作清澈悠扬的曲调融进林间寂寥。


七郎和着她吹响竹笛,思绪飘飞。乐理是母亲教给他的,调子一响,时间仿佛悠悠回转到他们还在身边的日子。父母一生正气凛然,却不得善终,尸骨无存,想着想着,悠扬的笛音隐约带了些锐利。


曲调忽然停了,七郎放下笛子,一抹秋枫色映入眼帘。少女不知何时移步面前,朱唇轻启,淡香弥散。


“公子笛声哀婉,可有心事?”


七郎有点懵,之前虽有几面之缘,但都以合奏和简单的招呼告终,如此交流还是头一遭。他简单告知自己家人因除妖逝世,少女顿了一下,反问他对妖什么看法。七郎望向天空,树木几近黝黑的枝桠把湛蓝天幕分割成碎片,云朵稀薄,如丝样点缀其上。妖分善恶,不可一概而论,他不会为私仇而对整个妖族有意见。


“那你倒是好人。”少女嫣然一笑,七郎朝她的方向偷瞄一眼,或许错觉使然,那双莹润晶亮的褐眸也正映着自己身影。


太阳西斜,少女以归家为由向他作别。他们聊得投机,七郎好久没敞开心扉和别人说过这么多话,竟有些不舍。他突然想起件重要的事,鼓起勇气问了姑娘姓名。


“花末。”她被七郎认真到有些呆板的样子逗乐。


“有些悲伤的名字啊。”七郎这句话脱口而出,瞬间便后悔了,暗骂自己失礼又愚蠢。


“万物凋零皆枯槁,可花的末期往往开得最娇艳。你不觉得很美吗?”花末笑着回答,爽快地和他约了改日相聚,转身下山。


七郎目送她纤细的身影消失在斑斓层林之间。





秋去冬来,漫长枯燥的修习生活中,见花末成了七郎的习惯。他们彼此心照不宣,从未让对方空等过。师父拦不住七郎往外溜,直骂他是师门最不肖的徒弟。


七郎不在乎,虽然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,但他很清楚自己该干什么。年关将近,夕若食人必然露出马脚。他从没有忘记过夕,弑亲之仇,不共戴天。


果然,河边陆续出现四具尸体,死相与之前遇害者完全一致。关于夕的不详疑云再次笼罩镇子。见师父筹备除妖,他主动请缨参与计划。七郎深知此次凶多吉少,在那之前,他努力延续着和花末无声的约定。


七郎依然在那棵树下等她。大雪飘飞,树木曲折干枯的枝条刀剑般直指苍穹,只有松柏还苍翠的绿着。花末踏雪而来,看到七郎双眸一亮,寒冷往她脸颊添了两抹俏红。


他本不想谈破坏气氛的事情,可终究无法在花末面前装作无事发生。


七郎坦白关于夕的一切,包括父母当年死亡和小镇居民接连丧命的真相,叮嘱她近期不要在外逗留。花末眼中多了疑惑,但还是点点头,避开七郎灼灼的注视,摆弄着一株矮灌木。


“在你心里,夕是什么样子?”她眼眸低垂,灌木上积攒的白雪被拂去,露出萎缩的黑色果实。


“四脚四足,杀人如麻的恶兽。”七郎面无表情地答道。


“那你遇上夕会怎样?”花末忽然抬头,眼神闪烁,像是期待他的答案。


父母身影再次浮现脑海,旧日的欢声笑语飞速旋转,变成血雾笼罩七郎双眼。他目光如炬,喉结上下一动,毫不隐瞒语气中的恨意。


“我会亲手杀了它。”


萧瑟寒风吹过,渡鸦嘶哑的叫声回荡山林。他们注视着彼此,于漫天大雪间相顾无言。





接连几日,七郎都没有见到花末。或许她听了自己的话不再出门,这明明好事一桩,待家里总比和他从深林晃悠安全。


可空洞的烦闷感像顽石一样压在胸腔,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扰乱着七郎思绪。


年关前一天,他拿出弓箭细细擦拭。除妖师手段以各不相同,七郎家以神弓闻名。祖上传下来的武器虽历经年代,亦暗藏锋芒。正值他为明日血战隐忧时,房门忽地被撞开,小师弟连滚带爬地凑到他身边,脸上带着泪痕和血渍。


“不好了!师父他……”


七郎心中一凛,未等他说完,急忙冲了出去。


烈红色身影在他面前呼啸而过,师父捂着胸口,鲜血从嘴角滴落,颤巍巍地指向前方。


“七郎,快追!那就是夕,决不能让它到镇子里去!”


一句话点醒梦中人,七郎立刻锁定目标急速追赶。没想到夕如此诡计多端,竟化成人形前来偷袭。不过这速度,确不是人所能及。他紧盯着那个灵活跃动的背影,拉满弓射出三箭。只有一支中了腿部,不过也好,至少对方明显变慢了。捕捉动作变得容易,箭雨不断给夕造成新的伤势,而它却只奔逃不反击。


眼看要逃出山林,七郎趁对方回头,一箭射掉它围上面庞的黑纱。容貌毫无遮掩地暴露在空气中,他定睛细看,心中决然的杀意土崩瓦解。


花末。


怎么会。七郎拉弓的胳膊忽然软了下来,双腿灌铅般沉重。花末无力地苦笑,停住脚步回望他数秒,身影消失在前方。师兄弟们从后面赶来,逐渐呈包围之势,按计划将她逼向束妖阵中。


铜铃响动,红光四起。他知道计划成功了,却体会不到任何成就感。


束妖阵位于镇口,居民窃窃私语,周边围得水泄不通。七郎拨开人群走进去,师兄师弟正手拿符咒警戒禁严。她纤细的四肢和脖颈被牢牢扣住,雪肌上划出的伤痕触目惊心。


“为什么。”七郎声线轻颤:“那些事真的是你做的?”


“如果我说不是,你会相信吗?”花末倔强地抬起头,眼眸一如当初温润清澈。


“夕的传闻怎么可能全为捏造。”


“我不否认自己杀过人。可我只惩戒恶徒,这是我的天职。”


“那我父母也是恶徒吗?”他不怒反笑。


“这件事绝非我所为!”花末有些激动,束妖阵锁链又紧了一环,七郎仿佛听到碾压骨头的脆响,偏过头不忍再看下去。


“七郎,杀了她!不要听她在此妖言惑众!”人群向两边分开,师父大步流星地赶来,将宝剑交于七郎手中。


“师父,事情还没有清楚……”


“一派胡言!你怎么能被这孽畜迷了心智?”


“杀了她!杀了她!杀了她!”不知谁挑起由头,群众忽地情绪高涨,同仇敌忾地喊起了口号。


“你看,除掉我,你就是大英雄了。”花末闭上眼睛,抓起利剑锋芒对准胸口:“动手吧。”


七郎握着的剑柄被汗液濡湿,他貌似能感受到皮肤和骨片下心脏鲜活有力的跳动。乐声,山林,叶片纷飞间少女的倩影。他怎么动手,他又怎么能动手。


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裹挟七郎的手臂,师父攥紧剑柄,刺入花末胸膛。


“师父!!”七郎惊愕地看着他。


“七郎,人妖不两立。莫怪师父无情,这也是保大家平安。”不知为何,师父没有秉承以往的慈祥,脸上反倒写了杀戮的快意。


“总有一天,你会知晓真相。”花末表情一滞,缓缓倒下。剑刃沾染的血液化为咒术盘绕而上,印在七郎掌心。他只觉一阵灼热,昏了过去。


恍惚间,人群爆发出欢呼,好像在庆祝谁的死亡。有人被捧为英雄,乱糟糟一片模糊中,只有烈红色是鲜明的。他无数次想要伸出双臂拥抱,都被什么无法逾越的东西阻隔了。


那抹色彩跃动着,变幻着。


七郎只能缄默地看它远走。





七郎病了,连续几天闷在房门内。


他看向自己手掌,精神略有恍惚。掌心图案与初见时少女额上的花钿一致,明红色,无法洗去,像中了咒术。每每看到,就会提醒一遍他事实的残酷。


偶尔,他会从浑噩的昏睡中醒来,因过了午后而焦急。匆忙更衣之时突然想起,那片山林,他不必再去了。


起先还有人看望,端水送饭,后来安静的连过路人脚步声也听不到。七郎觉得奇怪,便出门察看。没走多远,眼前的景象令他目瞪口呆。


师兄弟横七竖八倒在路边,墙壁上飞溅的血液已经凝成褐色,这些尸体都与被夕所杀的人死状一致。七郎跌跌撞撞走过拐角,刚好撞见师父用利爪割断徒弟喉管,饮啜鲜血的模样。


“是你……?!”七郎大惊,不自觉地往后退却。


眼前人双眸血红,右手已经完全异化,爪甲漆黑尖锐,沾满粘腻的血浆碎肉,早已不是昔日仙风道骨的师父。


“最后一个。”他身形一闪,七郎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,胸腹便吃了几击重拳,瘫倒在地。


“我的好徒弟,助我魔道大成。”


“所有一切都是你做的?”七郎拭去嘴边血渍,看着师父越走越近。未等来回答,便被他狠狠掐住脖子,扣在墙边。


“你知道又怎样,不知道又怎样。倒不如当个糊涂鬼,和那小丫头共赴黄泉。”他手上的力道越来越大,七郎拼尽全力挣扎也不过徒劳。


“没了神弓,你就是个废物。”


师父举起利爪刺向七郎,他下意识伸手去挡。爪尖划破掌心,血液浸润花钿的一刻,迸发出前所未见的光芒。烈红色咒术顺七郎手掌移向师父,化为炽火熊熊燃烧。他痛苦地哀嚎着,肢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焦黑,所到之处皆成火海,只有七郎一人平安无事。


火光中,他仿佛看到少女飘忽的衣摆,一如她守着约定向自己走来。




七郎最后去那片山林看了一眼,然后到镇子作别。竹笛声悠扬,树叶摩擦沙沙作响,像花末躲在暗处与他合奏。


这里有太多不好的回忆,况且自己老大不小,也该出去闯一闯了。


同行的有个算命先生,看到七郎掌心花钿大呼小叫起来。


“小兄弟,不得了。小小年纪便有情劫?”


七郎示意他继续说下去。


“和你有情劫的不是神明便是妖物,型灭而神不灭,这劫,恐怕至死方休啊。”


眼看七郎眸光黯淡,算命先生话锋一转,连忙补充到:“可小兄弟你命格不凡,出身世家,必有大作为让后世广为流传的。……哎,小兄弟,你别走这么快,等等我啊!”


或许算命先生真的料事如神,七郎在新环境如鱼得水,凭借自身本领成了最年轻的除妖师。花钿依然鲜明,好几次助七郎逢凶化吉。


声名一大,总有媒人来给牵线搭桥。他每次都说有想要陪伴一辈子的人,婉言谢绝。


名利场对七郎来说无所谓。年复一年的除妖生涯中,他只在乎那句至死方休的含义。




七郎老了,他的故事几经流传变得愈发光辉,除夕日习俗从家乡小镇遍布大江南北。


他的弓箭不再锐利,身手不再轻盈。走进街头,无人知晓他就是那些故事的主人公,也无人知晓夕真正的模样。


午后,阳光明媚。七郎躺在摇椅上,做了个很美的梦。梦里他又回到十六岁时的秋日树林,少女揪下叶片放进唇瓣间,婉转的调子悠悠响起。


“知不知道我等你很久?”少女佯装恼怒,却潜藏不住嘴角甜蜜的笑意。


她凑得太近,莹润眼眸映出自己的影子,略带淡香的吐息几乎贴上脸庞。七郎不知说些什么,下意识后退半步,心如擂鼓,脸颊发烫。


“你之前说过陪我一辈子,作不作数?”少女笑眼弯弯,等待他的答复。


“作数,自然作数!”七郎眼眸一亮,心脏怦咚怦咚叫嚣着,仿佛要飞出胸腔。


少女裙裾飞扬,朝他伸出手。七郎小心牵上她柔若无骨的纤手,掌心花钿慢慢磨灭在微风里。


黄叶金灿灿地飘飞,如同蝴蝶的圆舞曲。


所有的一切又恍若初见。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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